周明辉
2000年加入自然之友
自然之友深圳小组志愿者、工委
“在自然之友,遇到的不仅有自然,还有自然的朋友。”
2000年的春天,我当时在武汉读书。偶然间我在上网时看到了梁从诫先生获得“麦格赛赛奖”[1]的新闻,继而了解到梁先生和自然之友的故事。
我给自然之友北京办公室写了一封电邮,很快收到了回信。根据建议,我联系上了武汉小组。
从此,自然之友进入了我的生活。
那一年是自然之友创立的第七年,全国大约六百名志愿者。我是第六个加入武汉小组的志愿者。
徐大鹏老师是当时武汉小组的召集人,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志愿者。他是武汉市环境教育的带头人,在全国环境教育圈也颇有名气,是2000年国家环保局“地球奖”的获得者之一。小组其余几位志愿者,比如宗虹、轩荣萍,是中小学教师,有强将、有精兵,武汉小组的自然教育是自然之友的标杆。
武汉小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活动,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。聚会大多是轻松的,比如自然研讨会、作为绿色公民参加环保局的建言献策,以及外地环保界朋友过来聚会。2000年底,武汉小组作为集体嘉宾,还参加了湖北电视台的大型访谈节目。

2000年底,武汉小组参加湖北电视台环保访谈节目
嘉宾黄安、李小双
在我离开武汉后,我与徐大鹏老师仍有联系且多次见面,我们曾共同参加环保培训,并住同一个房间,彻夜长谈。他奔忙于全国各地的自然教育工作,走路像风一样。然而,2020年疫情初开,却传来他因不明原因肺炎突然离世的消息(和他夫人去世仅隔不到十天)。
徐老师是武汉人,长江是他的母亲河。武汉小组的朋友告诉我,疫情消散后,按照他的愿望,朋友们将他的骨灰撒入了长江。他真正成为了自然之友,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。
徐大鹏老师是我的长辈,是我进入自然之友的领路人,亦师亦友。他的乐观和孜孜不倦令我佩服。对于环保公益事业,他热爱并且投入,一直工作到生命将息。

2008年11月,周明辉和徐大鹏老师在郑州黄河湿地
自然之友的口号是“真心实意、身体力行”。用一生实践这句口号的不仅有徐大鹏老师,更有这句口号的提出者:自然之友的创始人梁从诫先生。
很多人认识梁先生是从其家族开始的,对他的印象是“梁启超的孙子、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儿子”。2000年时候的一部爆火电视剧《人间四月天》更是让人们对这家人格外关注,梁先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和自然之友创办者的身份,反而很少人注意。梁先生曾说,一开始他也比较无奈,后来也坦然接受了,能够利用这层身份去推动自然之友发展,也是好事。
2000年底我曾在北京见过梁先生。2002年我硕士毕业,来到广州工作;2003年1月17日,梁从诫会长和杨东平副会长来广州参加活动,自然之友广州及珠三角地区志愿者们参加会见,我有了一次和梁先生面对面交流的机会。
当时,刚来到新世纪的中国,经济在快速发展,环境也在不断恶化。工业三废污染、北方冬季雾霾、藏羚羊盗猎、横断山区天然林采伐,这些触目惊心的环境问题,时时出现在新闻端。记得当时我问了梁先生:“凭借自然之友的努力,能否从根本上遏制中国环境恶化的趋势?”
稍作沉默以后,梁先生告诉我:“仅仅通过自然之友的努力,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环境趋势。然而,我们依然要尽力去做,因为,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。”
知其不可为而为之,这是真正的勇气。梁先生的祖父梁启超先生悲情于戊戌变法,父亲梁思成悲情于北京城墙和古建筑保护,他自己同样也悲情于中国环境保护。梁先生曾自嘲,“我们一家三代都是失败的英雄,是屡战屡败、屡败屡战。如果说从祖父和父母身上继承了点什么,那就是信念:要有社会责任感。”
自然之友由梁从诫、杨东平、王力雄、梁晓燕四位共同发起并推动其行动,这正是梁先生说的社会责任感,因为环境保护不能没有民间声音。也许正是这种屡败屡战的家国情怀,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到梁先生身边。
没想到,那是我和梁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。三年后,梁先生骑车时遇到车祸,身体和神志逐渐变差。2010年10月,他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梁先生的骨灰一部分洒在他曾经生活和居住的地方,另一部分则以树葬的形式,埋在北京十三陵的一株树下,真正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。
“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,笑响点亮了四面风;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……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,是燕在梁间呢喃;你是爱,是暖,是希望,你是人间的四月天。”很多人以为《人间四月天》是一首爱情诗,其实,这首诗是1932年梁从诫刚出生,他的母亲林徽因写给他的。

梁从诫先生
一身诗意千寻瀑,万古人间四月天。大江东去,斯人千古,不变的,只是年年春风,吹拂起这人间的四月天。
自然之友有很多地方志愿者小组,每个小组的模式都不同。比如,武汉小组是围绕核心的环保精英,而广州小组更像一群环保爱好者的聚会。
2002年,我毕业来到羊城广州,进入了广州小组。在这里,我遇到了杨敏怡、彭微风、朱健刚、洪霞、苏德彪等几位新朋友。每个人都风格不同,杨敏怡和彭微风是漂亮的软妹子,敏怡做社区支持农业,微风在公益组织工作;朱健刚是中山大学人类学系的老师,参与管理多个公益组织,是充满活力的青年才俊;而给我印象最深的,却是两位草根的环保前辈:苏德彪和洪霞。
苏德彪是中山古镇当地人。中山古镇是全国最大的灯具灯饰市场,经济发达,苏德彪感兴趣的却是自然保护。他包下了几十亩空地移植要被砍伐的榕树,并组织公众种植榕树,希望以后可以移栽到各地。榕树渐渐长大,土地承包费在涨,树却卖不出去,他心急如焚。只要他的宝贝树苗能有个地方继续生长,他愿意免费送。

2004年3月12日,自然之友广州小组在中山开展植树活动。左123为苏德彪、彭微风、洪霞,左6为朱建刚,右3为杨敏怡
洪霞则更像广州小组志愿者们的老大姐。她是广州土著,住在海珠区南华西街的老房子里,广州小组常在那里聚会。离开广州后,我和原来的朋友渐渐失联,唯独和洪霞阿姨一直有联系。她身体不好,身材瘦小且有些佝偻,后来更是骨折加病痛,出门都困难。然而,她从不抱怨,从不麻烦别人,即使两三年没有联系,电话打过去,那边的声音依然温暖快乐,仿佛昨日方才相见;她有些絮叨的关心,浓得就像妈妈一样。在家人之外,能够让我感受到这份关心的,大概只有洪霞阿姨。
广州小组的活动不太多,有些人文的讨论,有几次参观、植树和户外旅行,或者去某个志愿者家里小聚。那段时间,我的日子舒适而缓慢,回想起来都是温暖的碎片。
2005年8月,因为工作变动,我来到了深圳,邂逅了深圳小组。
其实我和深圳小组的交集更早一些。2003年1月的梁从诫、杨东平两位会长广州见面会,深圳多位志愿者参加,后来开始联合起来活动,深圳小组由此开始。
深圳小组首任召集人是秦亚黎律师。她曾是自然之友40位理事之一,曾参与多项社会活动,比如深圳读书月、环保公益诉讼。她主导的《濒危动物代表会议》手偶剧,曾在多个小区、学校及深圳书城演出。

2009年3月,自然之友深圳小组聚会。左起:霍者、秦亚黎、博盟(德)、周国银、钱绳增、周明辉、张国华、钟圣华
桃李无言,下自成蹊。关注自然之友的有普通市民,也有社会知名人士。2010年10月,梁先生去世后,秦亚黎牵头,深圳小组主办了梁先生的追思会。包括大学教授、政府官员、企业高管等,各界人士约三十位与会。他们都是被梁先生和他家族的精神感召,都是梁先生精神的追随者。

2010年11月,梁从诫先生深圳追思会
那次追思会,一位年轻人情深意切的发言令人印象深刻。她叫徐静茹,是一名公益漫画家,曾绘制大量的环保公益漫画。两年后,她接替秦亚黎成为了深圳小组新的召集人。
带头者的性格直接会影响小组风格。可能漫画家比较随性,那几年的活动不太多,更多是朋友般的聚会,比如参观有机农场、环保漫画家聚会、外地环保界朋友来访时座谈等。
但在2017年后,深圳小组风格开始发生变化。
2017年,自然农耕人张和平老师成为了深圳小组新的召集人。和徐静茹一样,和平老师也很随性。在同期进行的工委改选中,还出现了一个新的加入者:高有平老师。

2017年,自然之友深圳小组工委及召集人改选
前排左起345位为张和平、徐静茹、高有平
其实那次是高有平第一次参加自然之友活动,成为工委,是他主动请缨,但后来,他证明了自己名副其实。虽然称其为老师,其实他是个老板,运营一家商贸公司,事业有成、财富自由。和通常的老板们不同,他似乎有些“不务正业”,不去全力经营企业,没有奢侈消费,却对公益环保感兴趣。他是一个务实的实践者,和以前聚会的高谈阔论相比,他更关注于推动项目落实,深圳小组风貌很快变得不一样了。
高有平推动成立了“小手帕公益行动”活动版块,联合深圳市慈善公益基金会设立了“小手帕公益基金”,又联合南山区义工联,重点开展中小学生环保教育,这和自然之友理念不谋而合。活动参加者可以获得“志愿深圳”义工积分,带队者还可获得少许补贴,大家的积极性明显提高。
他特别注意推动新志愿者的招募和培训,通过微信公众号、视频号、抖音等途径扩大影响。很多经过的路人被活动吸引,成为参加者,又成为组织者,不断凝聚在小组周围。
疫情三年,线下活动受限,深圳小组的活动依然通过线上形式维持;2023年初政策放开,活动一下子爆发开来,一年活动的数量超过百场,几乎相当于之前19年活动的总和。
2023年底,深圳小组年会,张和平老师参加,并以前任召集人身份发言,将小组接力棒正式交到高有平手中。现在的深圳小组,有净滩、净山、垃圾分类、湿地保护等多个版块,还设有专人负责财务、宣传、公众号维护等,核心是19名工委,参加活动的志愿者上千人,呈现勃勃生机。
同样在2023年年会,我把珍藏的有梁从诫、杨东平、梁晓燕三位创始人亲笔签名的《自然之友五周年文集》送给了高有平老师。他没有把这本书私藏,而是扫描成电子版,成立自然之友读书会,每周由志愿者带领大家线上阅读;他曾把自己的感受写成一本书,名为《相遇自然》;2024年底,他的第二本书《我与自然之友》又印刷成册,分发给朋友们阅读。
2024年,不算聚会、开会、培训,仅线下自然教育活动,深圳小组就有186场,在自然之友全国志愿者小组中排名第一。
做环保公益,真的有意义吗?周末组织一群中小学生捡捡垃圾,或者教孩子认识一下野生动植物,就能从根本上改变环境?这真的不是一小群人的自娱自乐?虽在自然之友多年,我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和二十年前相比,中国的环境质量有了根本改变。国土森林覆盖率更高了,城乡人居环境更好了,北方冬季能见到更多蓝天了,连黄河水都开始变清了。环保观念,已经深入人心。
然而,我很清楚,环境的改变,最重要的推动力量,不是草根民间组织,而是依托经济和科技的发展,以及政府的推动。
我小时候(1980年代初)在北方农村,上山打柴是小伙伴们的日常,野外稍大的枝荆都被砍下做烧柴,山上光秃秃。后来经济渐好,大家开始买煤烧(所以冬天有雾霾);再后来,改成了液化气。没有人去打柴,山上植被郁郁葱葱,野生动物也多起来了。
随着经济的发展,国家和地方能拿出更多的力量用于环境提升,城市社区和农村的人居环境大为改善。科技进步也在客观上助力环境改变。在保证使用效果的同时,洗衣粉从有磷变无磷,空调从有氟变无氟,汽油不再含铅,不断降低的成本使光能风能发电有利可图、快速发展。理性经济力量,可以让对环保问题并不关心的人,也能做出有利环保的选择。
同时,和草根组织的微弱声音相比,政府的推动力量要强大得多。天然林禁伐、长江十年禁渔、生活垃圾分类处理、全方位保护自然环境,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,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,政府层面强有力政策推动,是环境全方位改善的最强大力量。
那么,是不是草根环保组织不重要呢?恰恰相反,非常重要。草根环保组织的角色,主要是“吹哨人”和“启蒙者”。
在环保领域,NGO走在最前沿。尽管环保意识如今已深入人心,在当初环境问题严重时,最早呼吁重视环保的,恰恰是草根民间环保组织。政府并不能及时觉察到所有环境问题,普通公民能力又有限,就需要民间组织对环境问题及时觉察,担当“吹哨人”角色。从最开始的藏羚羊盗猎、原始森林砍伐案,到近几年,土地工业污染、绿孔雀栖息地破坏等环境公益诉讼,自然之友一直在为无告的大自然呼喊发声、推动环保事件进入公众视野,进而影响高层政策制定乃至法律修订。
同时,在青少年环保教育中担当“启蒙者”角色,也一直是自然之友持续在做的事情。从最早的环保教育“羚羊车”、绿色希望行动,到现在各地方志愿者小组的蒲公英绿色行动。包括自然之友在内的无数草根民间环保组织,一直在吹起改变未来的阵阵轻风。
我自己也没有想到,当初不经意间寄出的一封电邮,竟然延续了这么多年的缘分。
在自然之友多年,令我印象深刻的朋友还有很多。比如,邻家小姐妹一般的自然之友志愿者小组发展负责人宁荣菊、儒雅有师者之风的前上海行动网络负责人顾训中(于2021年初去世)、每次深圳小组活动都会过来帮忙的环保大叔陈邦如,等等。
也有一些朋友渐渐淡出了自然之友的活动。深圳小组早期的志愿者,现在大多不再参加日常活动,但依然关注环保公益、时常互相问候。而更多的朋友在不断加入,成为新生力量,其中有职员、自由职业者、全职妈妈、退休人士,也有大中小学生。

2023年12月,深圳小组年会
/ 结语 /
今年是我做自然之友志愿者的第25年了。我还会继续做下去吗?我想会的。就像梁从诫先生回答我的那句话:“做自然之‘友’,未必能从根本上改变环境,但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。”
对我来说,这还不仅仅是责任。在自然之友,这里有我的朋友,有我喜欢的事情,也有我的快乐。也许有一天,像曾经无数朋友的相聚一样,我们也会在路上不期而遇。
周明辉
写于2024/2025年初

推荐阅读

[1] 拉蒙·麦格塞塞奖(Ramon Magsaysay Award)
1957年4月,由纽约洛克菲勒兄弟基金会的信托人出资创立的奖项。1958年起,每年颁发给亚洲有杰出成就的人士或组织,被称为“亚洲的诺贝尔奖”。梁从诫先生于2000年获得麦格塞塞奖-公共服务奖。
https://baike.baidu.com/item/%E9%BA%A6%E6%A0%BC%E5%A1%9E%E5%A1%9E%E5%A5%96/10203564